by刘荣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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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朱瞳初来南堡镇时,正是二月末一个萧索的黄昏。沿河码头像一具鱼尸,仍未从初春的寒气中醒来。
他细长眼睛朝空旷码头睃一眼,目光停留在瘦窄河道旁一片开阔的滩地上。那里,正有穿黑棉衣的渔夫弓着身子,朝船板上漆桐油。驳杂渔船像切腹的大鱼,仰卧于河岸,被横竖交错的檩条架着,正在进行渔汛到来之前的休整。而另有几条渔船,则像被大海遗弃的鞋子,有的倒扣,有的船舱进了水,搁浅在岸滩之上……少年朱瞳吸了吸鼻子,放松一下赶路的疲惫,干脆将用麻绳捆扎的铺盖从肩上卸下,身子倚靠在系缆绳的铁锚上,朝四周随意张望起来。
他并未见到邻居四叔向他描述过的,那种码头上“沸腾”的景象,甚而一点儿端倪也没有。四叔说,每年一到捕捞季,沿河码头怎可用“沸腾”二字来形容。每当“穿河街”的沟岔里涨满潮水,满载渔获的渔船一艘连着一艘,像大雨前搬家的蚂蚁,从狭窄河口进入,浩浩荡荡,驶入呈扇形的沿河码头。船老大粗鲁的吆喝声犹如闷雷,在充满鱼腥味的风中滚动。那些赤脚裸背的渔夫们,好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,挑着六绳筐,脚步峻急走在通往水产公司的土路上……也难怪啊!四叔说,耽搁上半个时辰,新鲜不复的渔获很难缴上一个好价钱。水产公司大院里,几万担海鲜排成数行,绵延几里,甚而将逼仄的“穿河街”堵得水泄不通……你去那里谋个营生吧,孩子,那里正招兵买马,缺会算账的好手呢!
我行吗?少年朱瞳不安地问。
你行,肯定行!四叔合了一下眼睛,殷切地注视着他。其实他并不能看清少年朱瞳消瘦的模样。我的眼光错不了!孩子,你要没那份能耐,四叔也不会舍了老脸,替你张罗这事儿。那可是凭真本事吃饭的地方!
朱瞳歇息片刻,黄昏此时已随海风翩然而至。他正了正斜背在肩头的一只浅灰色布囊,布囊内响起珠玑错落磕碰的声响,坚硬的木框硌疼他的背。将软塌塌的铺盖再次负在肩上,埋头朝码头左侧的一条土路上走去。
他不需问路。临行前四叔已叮嘱过他,你沿拒马河西岸一直南行便是。朱瞳这才知道,紧靠自己村子的那条拒马河,原来弯弯曲曲最终通汇了大海。只不过海水与河水,在这叫作“南堡”的地方有一处交汇,能看清浑黄与清澈的一道疆界……那镇子有三条河汊穿过,故名“穿河街”。你沿中间一条河走,便会来到沿河码头。左拐,走上不到两百米的路,水产公司大院便到了……四叔这样说着,闭起眼睛,抬手揩了一下眼角的泪。他患白内障的眼睛又感到疲累了。却让朱瞳觉得,那个渔乡小镇,活物一样拓印在四叔的脑海中。
朱瞳按图索骥,却走了近五百步,猛抬头,果然见一处难能用“宽绰”来形容的院子。说是院子,周围没有一丝围挡,低矮房屋一目了然。除几幢与当地民居形状无异的棚屋之外,斜角高耸的高大建筑看上去倒像个新奇事物,朱瞳后来才知,那是用来储备干鲜海货的水产公司仓库。
巨大院场上铺了碾碎的贝壳,经由万千人踩踏,早已骨头般硬了。朱瞳蹀躞着步子,朝院场深处的几幢棚屋走去,觉得并不比来路距离短多少。他性子懦,怕见生人,烦愁怎么来应对那接待他的人。好在此刻,日头“咣当”一声在他屁股后沉落,倒让他心里多了些自在……一条黑狗不知从何处跑出来,“汪汪”叫着,想来是要迎接他,却亲热过了头,咬住他的裤脚不放。
一幢棚屋内亮起灯火。待朱瞳气喘吁吁去拍那扇木门时,门却从里面打开了。
一位年龄比朱瞳略大些的瘦高青年,站在门内,头几乎抵住门框。一双晶亮眸子在暗黑里忽闪忽闪,问站在台阶下狼狈不堪的朱瞳:干吗?
奔跑的过程中,朱瞳肩上的铺盖散了架,大半个被卧卷掉了出来,松垮垮垂在他的肩后。那条迎接他的黑狗,本来毫无恶意,只是对朱瞳惊慌失措的样子颇感诧异,到后来,便不再追咬朱瞳的裤脚,而是对那床在朱瞳背上跳跃耸动的被子产生了兴趣。
瘦高青年走下台阶,两手抄着裤兜,抬腿踢了黑狗一脚。黑狗发出凄惶的叫声,游鱼一样遁入夜色。
瘦高青年瞟着对面比自己矮了一头的身影,再次问:这么晚了,你来这儿干吗!
朱瞳嗫嚅着说,我,我是来报到的……
报到?
嗯,咱这儿不是招会打算盘的人吗?
瘦高青年“哦”了一声。神情稍有松懈,又想起什么,说,你来早了一天,通知不是说明天让报到吗?
朱瞳略显慌乱,说话结巴:我,我家离这儿远,要赶一天的路,所以才,才早出来了一天。
走路来的?青年惊讶地问。
嗯……
这么远,咋没骑辆车子?
我,不会……家里,也没有。
哦,那好吧!那就先住下。只是领导都不在,只剩我一个人值班,你们明天报到的这帮人,宿舍还没整理好呢,只能先将就一夜了。
朱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,神情放松下来。随瘦高青年走入屋内。屋顶的煤气灯发出咝咝响声。炫白灯光一时让朱瞳的眼睛难以适应。那青年走到一张桌子旁,拉开椅子,坐下。从抽屉里捏出一个本子,翻开,问朱瞳:叫啥名字?
听不到朱瞳的回应,青年看了朱瞳一眼,不禁笑了,说,你不能把被子搁一边,放下来说话吗?
朱瞳这才想起把散乱的被子放在一把长椅上。凑到青年身边,舔着干裂的嘴唇,小声说:朱瞳。
青年拿笔在本子上记,又对朱瞳说,你在这里签个名吧!
朱瞳斜过身子,睃着眼睛,用手指抵住表格上的横线,认认真真写着。
歪在椅子上的青年忽然念叨一句:朱瞳?身体随之倾覆到桌上,抬手拨弄了一下。
朱瞳埋着的脑袋,问:你是朱瞳?
朱瞳抬头,不知所措地看着他。
青年呵呵笑了几声,断定说,真的是朱瞳……
见对方毫无恶意,朱瞳脸上也堆起笑容,问:你认识我?
青年说,在蚕沙口中学读过书的人,谁不认识你朱瞳啊!年级的尖子生,考试排名总是第一……我还曾和你参加过一次数学竞赛呢。我叫凡一平,比你高两个年级,咱俩也算同学。凡一平说着,冲朱瞳伸出一只手。
在这里遇到老同学,朱瞳心里自然高兴。但他对凡一平没有一点儿印象。说起话来仍显拘泥。只见凡一平笑眯眯看着他,有些解嘲地说,也没长个儿啊?还是那么瘦!只是模样有点儿变化,在路上遇到,都不敢认了。
朱瞳苦笑。
凡一平忽然问:我是初中毕业之后,待在家里听到了你的消息——当年你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滦州一中,为啥又中途退学了?
朱瞳愣了一下,脸色随之黯然:家里困难,实在不能上了……这样说着,耸了耸肩膀,目光怯懦地瞟了凡一平一眼。
可惜了可惜了!凡一平咂嘴说。手指不停在桌面上敲击。忽然听到从朱瞳肚子里发出的一声叫唤,跳起脚,问:还没吃饭吧?刚好,我这里还剩半捋挂面,马上生火,煮面条给你吃。
说话到很晚,凡一平才将他引到一间黑咕隆咚的宿舍。借着清白月光,又被凡一平引着,从院场角落抱来一捆稻草,窸窣地铺好床板,再把自己的铺盖摊开在上面。等躺下来,竟从被子上嗅到一股尘土的腥味。
他先是觉得冷。缩着肩胛,两腿蜷着。被子很薄,硬邦邦的,实际上聚不起一点温度。这床被子整整三年未拆洗过了。以前不是因为娘有病,即便没钱添置新棉花,娘也会将粗布被里被面拆洗一番,将烂棉套放在太阳下烘晒,使其饱蘸阳光的蓬松与温度……朱瞳躺在床上,过了三更仍未睡去。海浪的喧哗与粗粝的风声从窗缝呜咽般涌入,让朱瞳有了些许的恐惧。他并不清楚这是潮汐的涌涨。却能想象得到,那片铁器一样泛着冰凉的海水,在无边夜色中绵延的样子。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一些伤心的事。用被子蒙了头,直折腾到天光放亮,才沉沉入睡。
那天早晨,凡一平因家中有事,忘了对别人交代一下提前来报到的朱瞳。临近晌午时分,院子里传来的说笑声,以及门被推开的声响,才让朱瞳从噩梦中醒来。
一个女生抱着被子,站在门口。将阳光全都挡在了门外。朱瞳惺忪着睡眼,起初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后来才看清一头在光线中澎湃的秀发,以及一张线条柔和的脸。
女生也被从床上弹坐而起的朱瞳吓了一跳,叫了一声。朱瞳也跟着低声叫了起来,意识到贪睡的后果,却没有任何办法补救。一切都来不及了,那泡憋在肚子里的尿,忽然间让他有了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。
那是朱瞳初来乍到便闹出的一个笑话。后来大家慢慢熟悉,每天早晨都会有人开玩笑问他:小猪啊,尿没尿床啊?
朱瞳捂着肚子,撞开挡在门口的女生,惊扰了站在院子里的数十个人。那些人大多是来报到的珠算手,也有水产公司的老员工。大家正围在大腹便便的马经理身边说话,忽然见一个头发支棱的半大小子,穿了一条袖口绽线的秋衣,一条打了补丁的秋裤吊在小腿上,脸色苍白地从大家身边跑过,不由一愣。让大家感到羞臊的是,这半大小子的裆处,硬鼓鼓顶出一个锥形……再看愣在门口搬着行李的姑娘,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朱瞳挪着碎步,在众人的注视下蜷了身子奔跑,他试图找到一间茅厕,将憋在肚子里的尿排泄出去。但院场廓大,竟找不到一处可供他应急的地方。忽听身后传来马经理炸雷般的问喝:咳!干吗哪——这是?
朱瞳身子定住,腿根一热,一泡尿全都撒在裤裆里。慢慢转过身来,顺着小腿淌下的尿液在脚踝处画下一道黄色印记。马经理快步过来,看到眼前情景,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,憋不住笑起来。
哪儿来的?昨晚你咋睡这儿呀!
朱瞳湿了眼眶,瑟缩着身子不知怎样来做答。骑车从外面回来的凡一平,一个急刹车停在马经理身边,扒着耳朵解释了一番。凑上来的众人听清原委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马经理忍俊不禁问:多大啦?有十五吗?
朱瞳拖着哭腔说,十七了。他多报了一岁。
这还离不开奶嘴呢,来这里能干啥呀!
马经理拉长声音说了一句,背手走了。
朱瞳不知道,他们这一批来应招的珠算手,一共十三个人。老幼参差,其中年龄最长的近五十岁,年龄最幼的,应是朱瞳。十三个人里边唯一的女生,便是梁红。
朱瞳颜面尽失地走回宿舍,尿湿的秋裤也没得换,哆哆嗦嗦将棉衣棉裤穿好,待在屋子里不敢出门。待听到外面人声喧哗,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,只能硬着头皮走了出去。走过女生身边时,红着脸不敢看女生一眼。
来报到的人在院场里有过一番碰头之后,此刻正乱哄哄将自己的行李搬进宿舍。管后勤的老赵见女生抱了被子站在门外,诧异地问:咋了,不收拾行李,站在这儿干吗?
梁红不好意思地用嘴朝朱瞳“努”了一下。
老赵恍然大悟,冲朱瞳吆喝:赶紧把你的行李搬出来,弄到男生宿舍去。这么小的年纪,歪心眼儿倒不少,想和女生睡一起咋的!说完,冲梁红龇牙一乐。
女生宿舍两张床位,而男生宿舍里,则盘着一铺大炕,新来的十几个人,分三间通睡在一起。大家放下行李,点烟吐痰,相互攀谈。问是哪村的,年龄多大,结婚了没,以前在村里做什么的?问来问去,朱瞳这才知道,这些来应试的珠算手,以前大多在村里干过会计。年龄最大的老吴,按他的话说,都干了一辈子会计了。因为家里人口多,大小五个孩子,挣几个工分不够喝西北风的,所以才跑来这里应试了。比朱瞳年龄稍大些的小李,初中毕业之后,也在村里干过半年会计。当问及朱瞳时,朱瞳闪烁其词,不知如何来应答。
扯了一会儿闲篇,大家又说到这次来水产公司应试的情况。不是招你来就来了,最终谁留谁走,那还要过五关斩六将呢!老吴这样说着,要通过三次考核。第一次考核,要考你的乘除法……那加减法呢?待在一旁的小李问。加减法?加减法那还用考!加减法都不过关,你还来这里干吗!……通过了乘除法,还要考你的应变能力,这个应变能力我就说不太清楚了。通过了这两项考核,并不算完事,还要看你的实战经验。等到了三月份,捕捞季一到,那就要是骡子是马,牵出来遛遛……老吴这样说着,好似自己胜券在握一般。瞟一眼屋内的另外三人,见三人皆听得一脸错愕,不由咧嘴笑了,吧嗒两口纸烟说,小伙子们,好好准备准备吧。考验你们的时候,马上就要到啦!
小李心虚地嘀咕一句,当即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算盘,放在膝上,口中念念有词,有板有眼地拨拉起来。另外一个姓刘的年轻人忧心忡忡地说,也不知道最后能留下几个?
老吴叹口气,舔舔厚嘴唇,也开始变得忧心忡忡,说,听说去年应招的那批珠算手,到最后,留下来的,只有两个。说着伸出两根手指,竖在虚空里晃。
姓刘的年轻人叹口气,颓废地躺倒在铺位上,拿了一根烟栽在嘴里,也不点火,嘴唇一动一动说,如果珠算不过关,我就想法勤快点儿,力争留在这里当个打杂的!我刚搞了个对象,临来时跟我说,我要能当了工人就嫁我,留不下就……
老吴怪异地笑了一声。说,那你得把马经理给溜须好喽!
朱瞳面色枯白,始终垂腿坐在炕梢,闷头听大家讲话。小李的珠算声令人感到厌烦。朱瞳忽然想起什么。反身上了炕,连鞋子也未脱,跷脚跪爬着,将自己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,咂嘴愣了一瞬,又一通急赤白脸地抖搂。惹得老吴在一旁弹着烟灰问:找啥哪?小子,魂丢啦!
朱瞳不语。翻着眼白坐在炕上。额上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,唇腮蠕动,忽然翻身下炕,飞一般跑了出去。
——end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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